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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秋雨:贵池傩

发布时间:2021-01-21

余秋雨:贵池傩

余秋雨:贵池傩

傩,一个奇奇怪怪的字,许多文化程度不低的人也不认识它。它早已进入冷僻字的行列,不定甚么时候,还会从现代青年的知识词典中完全消失。

但是,这个字与中华民族的历史关系实在太深太远了。如果我们把眼光稍稍从宫庭史官们的笔端离开,那末,山南海北的村野间都会隐隐升起这个神秘的字:傩。

傩在训诂学上的假借、转义进程,说来太烦。它的普通意义,是指人们在特定季节驱逐疫鬼的祭仪。人们埋头劳作了一年,到岁尾岁初,要抬开端来与神对对话了。要扭动一下身子,自己乐一乐,也让神乐一乐了。要把讨厌的鬼疫,狠狠地赶一赶了。对神,人们既有点谦恭畏惧,又不想失去自尊,表情颇难堪做,干脆戴上面具,把人、神、巫、鬼搅成一气,在浑混沌沌中歌舞呼号,简直分不清是对上天的乞求,还是对上天的逼迫。反正,肃穆的朝拜气氛是不存在的,出现出来的是一股蛮赫的精神狂潮:鬼,去你的吧!神,你看着办吧!

汉朝,一次傩祭是牵动朝野上下的全民性活动,主持者和演出者数以百计,皇帝、大臣、一品至六品的官员都要观看,市井百姓也允许参与。

宋朝,一次这样的活动已有千人以上参加,观看时的气氛则是山呼海动。

明朝,滩戏演出时竟出现过万余人齐声呐喊的场面。

若要触摸中华民族的精神史,哪能置摊于不顾呢?

法国现代学者乔治·杜梅吉尔(GeorgesDumezil)提出过印欧古代文明的三元(tripartie)结构模式,以古代印度、欧洲神话中不谋而合地存在着主神、战神、民事神作为印证。他认为这类三元结构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存在,这仿佛成了不可动摇的结论。但是如果我们略为关注一下傩神世界,很快就发现那里有宫庭傩、军傩,乡人傩,分别与主神、战神、民事神隐隐对应着。傩,潜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古代社会最基本的几个文明侧面。

时间已流逝到20世纪80年代,傩事究竟如何了呢?平心而论,几年前刚听到目前国内许多地方还保存着完好的傩仪活动时,我是大吃一惊的。我有心把它当作一件自己应当关注的事来对待,好好花点工夫。

1987年2月,春节刚过,我挤上非常拥堵的长途汽车,向安徽贵池山区动身。听说,那里摊事挺盛。

从上海走向傩,毕竟有漫长的距离。田野在车窗外层层卷去,很快就卷出了它的本质。水泥围墙、电线杆确切很多,但它们恍如竖得有点冷清;只要是农民自造的新屋,便立即浑身土艳,与大地抱在一起,亲亲热热。兀地横过一条柏油路,让人眼睛一亮,但四周一看,它又不太合群。包围着它的是延绵不绝的土墙、泥丘、浊沟、小摊、店招。当日的标语已刷去,新贴上去的对联钩连着一个世纪前的记忆。路边有几个竹棚干着“打气补胎”的行当,不知怎样却写成了“打胎补气”。

汽车一站站停去,乘客在不断更替。终究,到九西岳进香的妇女成了车中的主体。她们高声谈论,却不敢多看窗外。窗外,步行去九西岳的人们渐渐地走着,他们远比坐车者虔诚。

这块灰黄的土地,怎样这样固执呢?固执得如此不合时宜。它慢条斯理地承受过一次次现代风暴,又仍然款款地展露着自己苍老野拙的面容。坟丘在一圈圈增加,纸幡飘飘,野烧隐隐;下一代闯荡一阵、烦躁一阵,很快又雕满木讷的皱纹。路边墙上画着外国电影的海报,而我耳边,已响起傩祭的鼓声……

这鼓声使我回想起30多年前。一天,故乡的道士正躲在一处做法事。乐声动听,礼仪彬彬,头戴方帽的道士在为一名客死异地的乡人招魂。他报着亡灵返归的沿途地名,乞求这些地方的冥官放其通行。突然,道士身后涌出一群人、是小学的校长带着一批学生。他们敏捷地没收了全部招魂用具,厉声勒令道士到村公所听训。围观的村民被这个场面镇住了,那天傍晚吃晚餐的时候,几近一切有小学生的家庭都产生了两代间的争辩。父亲拍着筷子追打孩子,孩子流着眼泪逃出门外,三五成群地躲在草垛后面,想着课本上的英雄,记着老师的嘱咐,饿着肚子对抗迷信。月亮上来了,夜风正紧,孩子们抬头看看,抱紧双肩,心中比夜空还要明净:老师说了,这是月球,正围着地球在转;风,空气对流而成。

我实在搞不清是一段甚么样的历史,使我小学的同学们,今天重又堕入宗教性的精神困顿。

我只知道一个事实:今天要去看的贵池傩仪傩戏,之所以保存得比较完好,却要归功于一名小学校长。

也是小学校长!

我静下心来,闭目细想,把我们的小学校长与他合成一体。我恍如看见,这位老人在捉了许屡次道士,讲了无数遍自然、地理、历史课以后,终究皱着眉头品味起身旁的土地。接连的灾祸,犟韧的风俗,使他重新去捧读一本本史籍。熬过了许多不眠之夜,他慢吞吞地从语文讲义后抽出几张白纸,走出门外,开始记录农民的田歌、俗谚,最后,犹豫再三,他敲响了早已转业的道士家的木门。

但是;我相信这位校长,他绝不会出尔反尔,再去动员道士张罗招魂的典仪。他坐在道士身旁听了又听,选了又选,然后走进政府机关大门,对惊讶万分的干部们申说一条条的理由,要求保存傩文明。这类申说十分艰巨,直到来自国外的文化考察者的来访,直到国内着名学者也来挨家挨户地打听,他的理由才被大体澄清。

因而,我也终究听到了有关傩的公然消息。

单调的皮筒鼓响起来了。

山村不大,村民们全朝鼓声涌去,那是一个陈腐的祠堂。灰褐色的梁柱上新贴着驱疫祈福的条幅,正面有一高台,傩戏演出已开场。

开始是傩舞,一小段一小段的。这是在请诸方神灵,请来的神也是人扮的,戴着面具,踏着锣鼓声舞蹈一回,算是给这个村结下了交情。神灵中有观音、魁星、财神、判官,也有关公。村民们在台下逐一辨认妥当,觉得一年中该指靠的几位都来了,心中便觉安定。因而再来一段《打赤鸟》,赤鸟意味着天灾;又来一段《关公斩妖》,妖魔有着极广泛的含义。其中有一个妖魔被迫,竟逃下台来,冲出祠堂,观看的村民哄然起身,也一起冲出祠堂紧追不舍。一直追到村口,那里早有人燃起野烧,点响一串鞭炮,终究把妖魔逐出村外。村民们抚掌而笑,又闹轰轰地涌回祠堂,继续观看。

如此来回折腾一番,演出舞台已延伸为全部村庄,所有的村民都已裹卷其间,恍如全部村庄都在齐心协力地集体驱妖。火光在月色下闪动,鞭炮一次次窜向夜空,确也气势夺人。在村民们心间,小小的舞台只点了一下由头,全部祭仪铺展得很大。他们在祭天地、日月、山川、祖宗,空间限度和时间限度都极为广阔,祠堂的围墙形同虚设。

接下来是演几段大戏。有的重视舞、有的重视唱。舞姿笨拙而简陋,让人想到远古。由于头戴面具,唱出的声音低哑不清,也像几百年前传来。有一重头唱段,由滩班的领班亲身完成。这是一名瘦小的老者,竟绝不化装,也无面具,只穿本日农民的寻常衣衫,在浑身披挂的演员们中间安稳坐下,戴上老花眼镜,一手拿一只新式保暖杯,一手翻开一个绵纸唱本,咿咿呀呀唱将起来。全台演员根据他的唱词而动作,极似木偶。这类演法,粗陋之极,也自由之极。既会让现代戏剧家嘲笑,也会让现代戏剧家惊讶。

凭心而论,演出极不好看。许多研究者写论文盛赞其艺术高超,我只能对之抱歉。演者全非专业,平日皆是农民、工匠、荒疏久长,匆促登台,腿脚僵硬,也只能如此了。演者中有很多年轻人,应是最近几年刚刚着手。估计是在国内外考察者来过以后,才走进傩仪队伍中来的。本来血气方刚、手脚灵活的他们,来学这般稚拙动作,看来更是牵强。就年龄论,他们应是我小学同学的儿子一辈。

演至半夜,休息一阵,演者们到祠堂边的小屋中吃“腰台”。“腰台”亦即夜消,是村民对他们的赏赐。屋中摆开三桌,每桌中间置一圆底锅,锅内全是白花花的肥肉片,厚厚一层油腻浮在上面。再也没有其他菜肴,围着圆锅的是十只瓷羽觞,一小坛自酿烧酒已开盖。

听说,吃完“腰台”,他们要演到天亮。从日落演到日出,谓之“两头红”,很是吉祥。

我已浑身发困,陪不下去了,约着几位同行者,离开了村庄。住地离这里很远,我们要走一程长长的山路。走着走着,我愈来愈疑惑:刚才经历的,太像一个梦。

翻过一个山岙,我们突然被一排火光围困。

又惊又惧,只得走近前去。拦径者一概山民打扮,举着松明火把,照着一条纸扎的龙。见到了我们,也不打招呼,只是大幅度地舞动起来,使我们不解其意,手足无措。舞完一段,才有一名站出,用难懂的土音大声说道:“听说外来的客人到那个村庄看傩去了,我们村也有,为何不去?我们在这里等候多时!”

我们惶恐万分,只得柔声解释,说现在已经是深更半夜,身体困乏,不能再去。山民认真地打量着我们,最后终究提出条件,要我们站在这里,再看他们好好舞一回。

那好吧,我们静心观看。在这黝黑的深夜,在这阒无人迹的山坳间,看着火把的翻滚,看着举火粑的壮健的手和满脸亮闪闪的汗珠,倒实在是一番雄壮的美景,我们由衷地鼓起拿来。掌声方落,舞蹈也停,也不道再见,那火把,那纸龙,全都迤逦而去,顷刻消失在群兽般的山林中。

更像是梦,惟有鼻子还能唤到刚刚燃过的松香味,信其为真。

我实在被这些梦困扰了。直到今天,依然摆脱不得。山村,一个个山村,重新延续起摊祭傩戏,这该算是一件甚么样的事端?真诚倒也罢了,谁也改变不了民众真诚的作为;但那些戴着面具的青年农民,明显已不会真诚。文化,文化!难道为了文化学者们的考察兴趣,就让他们久长地如此跳腾?我的校长,您是否是把您的这一事业,稍稍做得太大了一点?

也许,也真是我们民族的自我复归和自我确认?那末,几百年的踉蹡路程,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?

我们,相对我们的先人,总要摆脱一些甚么吧?也许,我们过去摆脱得过于鲁莽,在这里才找到了摆脱的出发点?要是这样,我们还要走一段多么可怕的长程。

滩祭傩戏中,确有许多东西(),可让我们追索属于我们的古老灵魂。但是,这类追索的代价,是不是过于沉重?

前不久接到美国夏威夷大学的一封来信,说他们的刊物将发表我考察傩的一篇论文。我有点高兴、但又像做错了甚么。我如此热忱地向国外学术界报告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傩的种种特点,但在心底却又矛盾地收藏着童年时的那个月夜,躲在草垛后面,用明净的心对着明净的天,痴想着月球的旋转和风的构成。

我的校长!真想再找到您,吐一吐我满心的疑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