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前位置:首页 > 表白的话 > 正文

余秋雨:五城记

发布时间:2021-01-16

余秋雨:五城记

余秋雨:五城记

一、开封

它背靠一条黄河,脚踏一个宋朝,像一名已不显赫的贵族,眉眼间依然器宇非凡。

省会在郑州,它不是。这是它的荣幸。曾沧海难为水,老态龙钟的旧国都,把忙忙颠颠的现代差事,洒脱地交付给邻居。

陪同我的人说,宋史上记载的旧地名,都在今天开封地底下好几公尺。黄河常常决水,层层淤泥堆积,把宋朝繁密的脚印深深潜藏。庞贝古城潜藏得过于大张旗鼓,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温文尔雅,连自然力也入乡顺俗,一层层地渐渐来。开封古都,用灾害的刷把,一次次刷新。人们逃了又来了,重新垦殖,重新修建,重新唤醒古都气韵,重新召来市井繁华。开封最自豪的繁华,见之于《清明上河图》。

开封就像我们全部民族,一再地在灾害的大漠上重新站立,立誓恢复淤泥下的昔日繁华。但是,淤泥下的一切属于记忆,记忆像银灰色的梦,不会有其他色采。因而,开封成了一个退色的遗址。

只有最高大、最坚牢的构建未曾掩埋。台阶湮没了,殿身犹在;高塔被淤没底层,依然巍然不摧。那天我与友人同去开封,不知爬了多少台阶,古塔、古塔、古塔,宫殿、宫殿、宫殿。我累了,上下环顾,对友人说:“我真想把荒草间的石阶拍下来,题名时间。”友人说:“别拍了,一端相机便成了现代。”

倒也是。时间的气力只能靠着体力渐渐去爬、去体会,不能拿着一张照片轻松地去看。一轻松,全都变味。

国内许多古塔已制止人们攀援,而开封古塔却听便。没必要过于担心有没有数的人在塔中拥堵,爬塔是一种体力和意志的考验。塔阶很窄、很陡、也很暗,不拼力爬到每层的窗洞口你不可能停下,到了窗洞口又立即产生更上一层观看的渴念。爬塔心理可以构成一种强烈的悬念线,塔顶塔尖是一种至高无尚的召唤。要末不进塔。进了它,爬了它,很少有人中途而返。让体力心力不济的人们静静仰望吧,塔身中每天地进行着青春和生命的接力赛。千年前建塔的先人们,不经意地留下了物理上和心理上的两个制高点,来俯瞰一代代的子孙是不是有点出息、有点本事。当我爬到最后一层,我真想气喘嘘嘘地叫一声:“我报到,我的先人!”

是的,只有远远高于现实的构建,才有能力召唤后代。

二、南京

六朝金粉足能使它名垂千古,何况它还有明、清两代的政治大潮,还有近代和现代的殷殷血火。

许多事,本来属于全国,但一到南京,便变得特别奇崛,让人久久不能释怀。历代妓女多得很,哪像明末清初的“秦淮八艳”,那样具有文化素养和政治见识,使整整一段政治文化史都染上了艳丽色采?历代农民起义多得很,哪像葬身紫金山的朱元璋和把南京定都为天京的洪秀全,那样叱咤风云,闹成如此气象?历代古都多得很,哪像南京,直到现代还一会儿被外寇血洗全城,一会儿在炮火中作历史性永诀,一次次搞得地覆天翻?

中华民族就其主干而言,挺身站起于黄河流域。北方是封建王朝的根基所在,一到南京,遭到楚风夷习的侵染,情形自然就变得奇异起来。南京固然也要领受黄河文明,但它又恰恰紧贴长江,这条大河与黄河有不同的性情。南京的奇异,应归因于两条大河的强力冲撞,应归因于一个庞大民族的异质聚汇。

这类冲撞和聚汇,激浪喧天,声势夺人。因此,南京城的气魄,无与伦比,深深铭刻着南北交兵的宏大的悲剧性体验。玄武湖边上的古城墙藤葛拂拂,明故宫的遗址仍可寻访,鸡鸣寺的钟声模糊能闻,明孝陵的石人石马巍然端立,秦淮河的流水未曾枯竭,夫子庙的店铺重又繁密,栖霞山的秋叶年年飘落,紫金山的架式千载不移,去中山陵、灵谷寺的林荫道,永久是那样使人心醉。

别的故都,把历史浓缩到宫殿;而南京,把历史溶解于自然。在南京,不存在纯洁学术性的参观,也不存在可以舍弃历史的游玩。北京是过于浪费的聚集,杭州是过于拥堵的沉淀,南京既不浪费也不拥堵,大大方方地畅开一派山水,让人去读解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的大课题。我屡次对南京的朋友说,一个对山水和历史一样寄情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人,恰当的归宿地之一是南京。除夏天太热,语言不太好听以外,我从不粉饰对南京的爱好。

心中收藏的千古名诗中,有很多与南京有关,其中尤以刘禹锡的《石头城》为最:

山围故国周遭在,

潮打空城孤单回。

淮水东边旧时月,

夜深还过女墙来。

1000多年前的诗人已把怀古的幽思开辟到如此气派,再加上1000年,南京城实在是气可吞天。

三、成都

对全部中华人民共和国版图来讲,群山密布的西南潜藏着一个成都,真是一种大安慰。

我初次入川,是沿宝成铁路进去的。已看了那末久的黄土高原,连眼神都已萎黄。山间偶尔看见一条便道,一间石屋,便会使精神陡然一震,但它们很快就消失了,永久是寸草不生的连峰,随着轰隆隆的车轮声缓缓后退,没完没了。也有险峻的山势,但落在一片灰黄的单色调中,怎样也显现不出来。造物主一定是打了一次长长的瞌睡,把调色板上的全部灰黄都倾倒在这里了。

开始有了隧洞,一个接一个,过洞时车轮的响声震耳欲聋,也不去管它,反正已张望了多少次,总也没有绿色的希望。但是,隧洞为何这样多呢,刚刚冲出一个又立即窜进一个,数也数不清。终究感到,有这么隆重的前奏,总会有甚么大事情要产生了。果然,不知是窜出了哪个隧洞,全车箱一片喝彩:窗外,一派美景从天而降。满山绿草,清瀑飞溅,黄花灼眼,连山石都湿漉漉地布满青苔。车窗外成排的桔子树,碧绿衬着金黄,硕大的桔子,好像伸手即可摘得。土地黑油油的,房舍密集,人畜皆旺。造物主醒了,揉眼抱愧自己的失责,似要狠命地在这儿补上。

从此,我们一刻也不愿离开车窗,直至成都的来到。

有了一个成都作目的地,古代的旅行者可以安心肠饱尝入川的千里之苦了。蜀道虽难,有成都在,再难也是风雅,连瘦弱文人也承受得了。

中华文明所有的一切,成都都不缺少。它阔别东南,阔别大海,很少耗散甚么,只知牢牢会聚,过着浓浓的日子,富足而安逸。那末多山岭卫护着它,它虽然也产生过各种冲撞,却没有卷入过铺盖九州的大灾荒,没有充当过赤地千里的大战场。只因它十分安全,就保存着世代不衰的幽默;只因它较少刺激,就永久有着麻辣的嗜好;只因它有飞越崇山的渴望,就养育了一大批才思横溢的文学家。

成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文化的丰盈偏仓。这里的话题甚多,因此有那末多茶社,健谈的成都人为自己准备了品类繁多的小食,把它们与历史一起细细咀嚼品味。

成都的名胜古迹,有很大一部份是外来游子的遗址。成都人挺大方,把它们仔细保存,恭敬瞻仰。比之于重庆,成都的沉淀力强很多。正是这类沉淀力,又构建了它的稳健。重庆略嫌浮嚣。

重庆也有明显的长处,它的朝天门码头,虎虎地朝向长江,遥指大海,通体活力便在这类指向中回荡。沉寂的成都是缺少这类指向的,古代的成都人在望江楼边洒泪揖别,解缆挥桨,不知要经过量少曲折,才能抵达无边的宽阔。

成都的千古困难至今犹在:如何从深厚走向宽阔?

四、兰州

常听人说,到西北最难适应的是食品。但我对兰州印象最深的却是两宗美食:牛肉面与白兰瓜。

因此,这座黄河上游边的狭长古城,留给我两种风韵:浓厚与清甜。

兰州牛肉面取料十分讲求,一定要是上好黄牛腿肉,精工烹煮,然后切成细丁,拌上香葱、干椒和花椒;面条粗细随客,地道的做法要一碗碗分开煮,然后浇上适当牛肉汤汁,盖上刚刚炒好的主料。满满一大碗,端上来面条清齐、油光闪闪、浓香扑鼻。一上口味重不腻,爽滑麻烫。另递鲜汤一小碗,如若还需牛肉,则另盘切送,片片干挺而柔酥,佐蒜泥辣酱。在兰州吃牛肉面,常人都会超过平时的食量。

我兰州的朋友范克峻先生是一名历尽磨难之人,常常带我到一家铺子吃牛肉面。掌勺的马师傅年事已高,见范先生来便亲身料理一切,不容有半点差迟。范先生轻声告知我,这位马师傅实在是一名侠义之士,别看他每天只是切肉煮面,你完全可以把一切信托于他。30多年前,一名每天到这儿吃面的演员突然遭冤被捕,关在监狱里,判刑不轻。妻子亲朋都离他而去,过年过节时也没人来探望。他万万没有想到,居然是这位马师傅出现在铁窗之前,手提一包干切牛肉,无言捧上。如此者每一年不断,一直延续整整20年之久。20年后,演员的冤案昭雪平反,他又重登舞台,名震全城。不管他用甚么方式来约请和感谢,马师傅全不接受,只在他每天凌晨来吃牛肉面时,投以轻轻一笑。

正说着,马师傅的牛肉面已煮好端来,只一口,我就品出兰州的美味来了。

在风味上,白兰瓜与牛肉面正恰构成强烈对照。这类瓜吃时须剖成长条,入口即满嘴清凉,味不浓,才嚼几下就消融在咽喉之间,立时觉得通体润爽。听说白兰瓜是外来品种,兰州接纳了它,很快让它名扬中华。兰州虽然地处僻远的西北,却是闻名的水果之乡。只要是好瓜好果大多都能在兰州存活,而且加添上一份香甜。火车经过兰州站,车箱里会变戏法一样立即贮满了各种水果,性急的旅客立即取刀削食,满车都是甜津津的清香。

水果的清香也在兰州民风中回荡。与想象中的西北神貌略有差异,这儿的风气很是疏朗和开放。穿着入时,店货新潮,街道大方,字画劲丽,歌舞壮盛,观众看戏的兴趣也洒脱的正常。京剧、越剧、秦腔都看,即使是演一个外国话剧,票房价值依然很高。去敦煌必须经兰州,因此在兰州的外国旅游者很多。兰州的一大缺憾,是机场离市区实在太远,极其不便;但兰州机场女播音员的英语水平,在我听来,在全国机场之上,这又给国际友人带来了一种舒坦。

这便是兰州,对峙的风味和谐着,给西北高原带来平抚,给长途旅人带来慰藉。中华民族能在那末遥远的地方挖出一口生命之泉喷涌的深井,可见体力毕竟还算旺盛的。有一个兰州在那里驻节,我们在穿越千年无奈的高原时也会浮起一丝自豪。

五、广州

终究还得说说广州。

前年除夕,我因购不到机票,被滞留在广州、许多朋友可怜我,纷纭来约请到他们家过年。我也就趁机,轮着到各家走了走。

走进每家的客厅,全是大株鲜花。各种色采都有,名目繁多,记不胜记。我最喜欢的是一株株栽在大盆里的金桔树,深绿的叶,金黄的果,全都亮闪闪的。一名女作家顺手摘下两枚,一枚递给我,一枚丢进嘴里。她丈夫笑着说:“不到新年,准被她吃光!”而新年就在明天。

那天下午,几位朋友又来约我,说晚上去看花市,除夕花市特别热烈;下午就到郊区去看花圃。到花圃去的路上,一辆一辆全是装花的车。广州人不爱好断枝摘下的花,习惯于连根盆栽,一盆盆地运。许多花枝高大而茂盛,把卡车驾驶室的顶都遮盖了,远远看去,只见一群群繁花在天际飞奔,奇异极了。这些繁花将奔入各家各户,人们在花丛中斟酒祝愿。我觉得,比之于全国其他地方,广州人更有权利说一句:春节来了!

惋惜,从花圃回来,我就拿到了机票,立即赶向机场,晚上的除夕花市终究没有看成。

在飞机上,满头脑还盘旋着广州的花。我想,内地的人们过春节,大多用红纸与鞭炮来点缀,那里的春意和吉祥气,是人工铺设起来的。惟有广州,硬是让运花车运来一个季节,把实实在在的春季生命引进家门,因此庆祝得最为诚实、最为透彻。

听说,即使在最动荡的年月,广州的花市也未曾停歇。就像广州人喝早茶,每天去,悠悠然地,不管它潮涨潮退、云起云落。

以某种板正的观念看来,花市和早茶,只是生活的小点缀,社会大事多得很,哪能如此迷醉。种种凌厉的号令远行千里抵达广州,已经是威望疏淡,再让它旋入花丛和茶香,更是难以寻见。“广州怎样回事?”有人在吆喝。广州人好像没有听见,嘟哝了一声很刺耳懂的广州话,转身唤了嗅花瓣,又端起了茶盏。

广州历来阔别京城,面对大海。这一方位使它天然地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千年封建传统构成了逆反。千里驿马跑到这里已疲倦不堪,而远航南洋的海船正时时准备拔错动身。

当驿马实在搅得人烦不胜烦的时候,这儿兀兀然地站出了康有为、梁启超、黄遵宪、孙中山,面对北方朗声发言。一时火起,还会打点行装,慷慨北上,把事情闹个青红皂白。北伐,北伐,广州始终是北伐的出发点。

北上常常失败。那就回来,仍然喝早茶()、逛花市,优闲得像没事人一样,过着世庸俗息颇重的情感生活。

这些年,广州好像又在向着北方发言了,以它的繁忙,以它的开放,以它的英勇。不过这次发言与之前不同,它没必要暂时舍弃早茶和花市了,浓浓冽冽地,让慷慨言词拌和着茶香和花香,直飘远方。

像我这样一个文人,走在广州街上有时也会感到孤单。倒也不是没有朋友,在广州,我的学生和朋友多得很,但他们也有孤单。我们都在寻觅和期待着一种东西,对它的创造,步履不能像市井间的人群那样匆忙,它的功效,也不像早茶和花市,只满足平常性、季节性的消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