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柴静:青草,你为什么喧哗?

发布时间:2021-02-03

柴静:青草,你为什么喧哗?

柴静:青草,你为何喧哗?



我诞生在山西,从初中起,我的记忆里就没怎样见过蓝天,我们家的水要烧开沏很浓的茶才能喝,不然就是苦的。我们家的远房亲戚,每隔一两年,就听说有人在矿下出了事。

十年后,我重回山西,拍摄老窑头村,发现情形比我记忆中的更加糟,这里的人们靠雨水为生,这个我所见的有最美的明清时期窑洞的乡村,现在唯一的色采,是黑灰满天的公路上,暗红色的运煤卡车。昼夜不停。

这个村庄有一座每一年可以挣上千万的集体煤矿,但人们过得比十年前更贫困。将近1300人的村落,年人均收入不到600元。

煤矿归历屇村委会主任承包。村委会主任是村民自己选出来的。只不过选票出现金买。一张2500块钱,在竞选现场,所有的现金就放在大箱子里现场分发。

在场的乡人大的主任说“我管不了,我管,老百姓要打我”

“反正也没有村民代表大会,煤矿的事只是村长一个人住主”老百姓说。“我们就把这选票当作分红。”

年轻的小伙子都很兴奋,骑着崭新的摩托车在土路上呼喝追逐。

只有一个矮个子老人,扯着我一路爬到山顶上,看他家新盖的房子,墙上全是大缝子,岌岌可危,用几根木头撑起来,他家的正下方就是煤矿——山体已挖空了。

村里人看着他跳着脚向我哭叫几近疯癲的模样,都笑了。他们的房子在山下,暂时还没事。

十年前我的制片人张洁拍摄《西古县村纪事》,纪录下那里第一次农村基层选举,把农民第一次投进选票箱的动作以三倍的速度放慢时,他心灵的激越与情感可见。

但是一百年前,梁启超已说过“然吾闻共和政体,以道德为之气者也。”他说的是公民道德,也是我们今天所說公民社会的文化和人民素质。“苟脫威力之制裁,而別无道德之制裁以统一之,则人各立于同等之地,人各滥用其无穷之权,挟怀私具。”

制度只是一张纸,选票,是一张更小的纸。

民主,或是进步,其实不一定随之而来。



一群人,坐在一起喝茶。

他说,我想做一个象《费城故事》里的律师事务所的那个合伙人。

“为何呢?”

“他可以那末得体地把那个感染艾滋的同性恋开掉”他说。

我愣了一下,他一直是我的朋友,一个优秀的,接受过很好教育的律师。

他看了看我“每一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,你不能去要求他人宽容”

“宽容?。。。”我说“宽容的基础是理解,你理解他们吗?”

“怎样不理解?”他说,曾有一个同性恋男子向他表白,他从此不再理睬此人。

“你可能认识他们,但你知不知道性对他们来讲究竟是怎样回事?能不能自我选择?他们的爱情是怎样样的?”

他打断我“就是觉得恶心”

“为何你会觉得恶心?”

“反正从小的教育就是这样的”

他多是不太愿意多谈这个话题,脸转过去了。

我的这个朋友,办过很多为弱者鼓呼的案子,是个正直的人,但是他认为可以随便剥夺一个人的工作,由于这个人和自己的性取向不一致。在我们的节目里,这样的事情不会少吧。。。一个待人很善意的男人可以虐待一个女人,由于她是自己的妻子。一个破案很优秀的警察可以随便传讯一个人并且把他投入监牢,由于他长得瘦象一个吸毒者。一个医术高明的医生可以把没法完全取出的化学品植入女人的胸部,由于它是政府允许的。。。。如果全部社会都容忍,乃至默许这么做,那我们如何能寄望一个能尊重少数人权利,容纳异已的制度?如果我们的文化里没有对价值和秩序坚持的营养,我们怎样能孕育出公平正义的政治理念?

文化看上去无形无色,却决定了我们的社会从何处来,往哪里去。

——那末,文化是甚么?

1999年龙应台初任台北文化局长时,接受文化预算的貭询,有议员一脸酒色,带着挑衅之意地大声问“局长,你说说,甚么是文化?”

“文化?它是随意一个人迎面走来,他的举手投足,他的一颦一笑,他的整体气质。他走过一棵树,树枝低垂,他是随手把枝折断抛弃,还是弯身而过?一只满身是癣的流浪狗走近他,他是怜悯地避开,还是一脚踢过去?电梯门打开,他是谦抑地让人,还是霸道地把他人挤开?一个盲人和他并肩路口,绿灯亮了,他会搀那盲者一把吗?他与他人如何擦身而过?他如何低头系上自己松了的鞋带?他怎样从卖菜的小贩手里接过找来的零钱?”

文化,是公民社会的那块粘土吧。离离原上草,从此中萌芽。

所以我们制作《以生命的名义》,为同性恋人群的的健康服务多年的医生张北川说“我希望有一天,看到人们在一起,彼此欣赏彼此的选择,我们看到,爱得到了尊重”

我们制作《流浪乞讨人群调查》,看到无臂的男人,在燠热的西安街头,坐在地上,嘴里衔着毛笔写“慢道雄关真如铁。。”他对着镜头说“我不需要慈善,要帮的话,请帮助我有尊严地活下去”

我们制作《注射隆胸调查》,把希波拉底(Hippocorates)誓言用在片尾:我愿尽余之能力及判断力所及,遵照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,并检束一切随落及害人行动,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与他人,其实不作此项之指点,虽然人要求亦必不与人,……我之唯一目的,为病家谋幸福,并检点吾身,不作各种害人及卑劣行动……

我们制作《被起诉的杂志社》,判媒体赢的法官说“对媒体的容忍有多大,社会的进步就有多大。”

《新闻调查》十年了,从办公室的窗口看出去,当初细嫩的榆树春绿冬白,一年一年长大,但是一棵树,不管怎样生长,最上真个树叶,饱含的依然是一样的土壤的成份。

文化,看似只是不起眼的泥土,但是我们期待的文明而有尊严的社会,就是从这里生根,抽芽,一片叶子一片叶子长出来的。



二十岁的我,是个刚刚读完财会专业的女生。

我不知道12岁的胡适,背诵抄写的的是《新民说》、《天演论》、《群己权界论》。老师们出的作文题目是“论日本之所以强”和“言论自由”。

我抄在本子上的是,大学政治经济学课上的一二三四点的笔记,边角上还抄着亦舒言情小说里的字句。

在采访陈图画离职事件时,他说“我们的政治考试是反政治的,没有人尊重这个学科"

年轻人,是对社会的参与最有热忱的阶段,可是,我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,才开始,去面对和了解一些最基本的问题——政治和我有着甚么关系?教育是用来干甚么的?政府的存在是为了甚么?人与人之间有甚么样的联系?

我住的地方楼下是铁路五小,每天早上7点钟,大喇叭里就有一个雄壮的男声高喊“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”。所有的孩子,象我当年一样,随着认真齐声大叫口号。无日无之。

夜里翻书,才发现我的问题,胡适在一九三○年早就问过:少年的朋友們,请仔细想一想:你进学校是为什麼?你进一个政党是为何?革命是为了甚么而革命?政府是为了甚么而存在?

但是快一个世纪过去了,今天的少年人,依然象我当年,作业上整整齐齐的抄着作业,作文题目年年是《难忘的一天》,不知道时事,不讨论时事,不关心松花江的水污染,不了解甚么是矿难,不清楚自己班里的干部选举和自己有甚么关系。。。

文化,都由一个一个的人组成。而文化的生命力来自于这一个个的人是不是有独立的能力,思考的能力,和批评的能力。

哪一天,象我这样爱看言情小说的大学女生,也有兴趣和知识去参与公共事务,我住的楼里每天上12小时班的电梯工能有机会和勇气为自己争取到休息的权利,10岁的孩子可以站起来问老师“甚么才是共产主义”而且得到认真的答案。。。我们这些传媒人材不会有那末多反反复复,自疑自问的焦虑吧。



1934年,十六岁的瑞典少年在魏玛看到纳粹的领袖,他和千万人一起大声喝彩,泪流满面。当人们后来已不再怀疑纳粹确切屠杀了数百万犹太人的时候,他还固执地说那是反纳粹的狠毒宣扬。

许多年以后,电影导演柏格曼突然想通了自己为何会那样推戴希特勒,“我们历来没听过自由这个词,历来没尝过自由的滋味。在一个权威体系里,所有的门,都是关着的。”

不论是一片青草,一个人,一个节目,一座村落,或是一个时期,成熟生长,都不是与岁月俱来的——除非土壤中饱含营养,枝叶经过风吹雨打,沉实厚重,还有,门打开着,自由,如春风自然活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