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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我不想有出息

发布时间:2021-02-17

可我不想有出息

可我不想有出息

文/卢十四

那时我还在上学前班,每天的作业是写满一页田字格。老师会给作业打上一个具体的分数,我总能拿到七八十分。我没想过老师给一页汉字评分的标准是甚么,也不知道78分和84分的差别在哪里。我不关心别的小朋友得了几分,乃至不会对照自己每天的分数是涨是跌。对“七八十分”这个水平,我当时的理解是:它很高,虽然不是100分,但也占到了100分的大多数。我总是兴高采烈地告知妈妈:我今天又拿了高分!

对我的志得意满,妈妈却很少给出积极回应。终究有一天,她兜头泼了我一盆冷水:“你才拿七十几分,高兴甚么?你看看他人家小孩……”

我愣住了,心想:“我虽然得分没他人家小孩高,但也其实不低啊。”——但这句话我始终没说出来。

从那天起,我的世界改变了。在那天之前,我要对自己满意,只须到达自己的标准就行。在那天以后,我开始知道世间有另外一个标准。这个标准是在无数人与人的比较当中自然构成,客观中立,有理有据,使人佩服。在这样强大的客观标准眼前,“我自己的标准”一文不值,永久失效。

一开始还是比较顺利的。作为小学时期的优等生,我没太为这类达标比赛担心过。但我妈仍然对我十分不满,由于我总是鬼使神差般的,拿不到100分。这类不满在我六年级那年到达了顶峰:小升初的竞争那末剧烈,满分300,得考到290分以上才有进省重点的掌控。全班第五第六这类名次实在让家长睡不着觉。但是我每次数学考试,总是95、96、97、98……连99.5都考过两次。

但就是考不了100分。

没有任何一分是由于“不会”而丢掉的。一张卷子,密密层层,总有某个地方我会粗心失分。我至今记得,有一张99.5的卷子,我由于忘了在解题之初写一个“解”字,而被扣掉0.5分。—如果是在小升初的考场上,这可能致使我与省重点失之交臂。

妈妈那末希望我考100分,我也完全有能力考100分,每次我都能无穷接近100分,但就是没一次真的考到100分。

这看起来像是故意。

事实并不是如此,我从未故意做错过任何一题。但另外一方面,我也确切没法在考试中提起精神、集中注意力。早早做完了卷子,就趴着发愣,绝不会检查一遍。我固然也“想”考个100分,但只是想一想而已。学前班时期那个不管拿多少分都对自己很满意的卢十四,本质上仿佛从未改变过。

为这件事,我妈骂过我无数次。乃至有一次,我考了96分,我妈抄起一根长竹竿打我,将竹竿打断了两节。我同学看到以后,赶快跑去告知老师:“卢十四要被他妈打死了。”老师匆忙赶下楼来制止了我妈。现在想来,我妈在打骂背后,是一片束手无策:她有办法让我做习题,背课文,记单词,晚睡早起,不看电视。但她没法替我考试,没法让我提起精神去追逐100分。

在一次痛骂中,我妈问我:“你到底有无自尊心?”

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。我固然不能说自己没有自尊心。但如果我说有,那末她接下来一个问题一定是:“那末你的自尊心体现在哪里?”—是啊,如果我真的有自尊心,为何不努力考100分呢?学前班时期我就说不出口的那个回答,如今自然更加说不出口:“我虽然没考100分,但也其实不低啊。”

但我当时斟酌的其实不是如何给出一个机巧的答案。这个问题真的刺痛我了,我扪心自问:在考试的时候,我总是那末惫懒,完全没想过“自尊”这回事。但每当挨骂时,我又确确切实惭愧难当。终究我的回答是这样的:“你骂我的时候,我就有自尊心。”

这个回答代表着我当时全部力所能及的反思,和毫无保存的坦诚。这个回答换回的是一个大耳光,由于它听起来是那末无耻,能给出这类答案的人分明已毫无自尊心可言。

现在想来,当一个人沦落到被质问“有无自尊心”的地步时,他的自尊确切已被完全践踏了。那一年当中,我屡屡冲击100分而不得,反而是接连考出两个六十多分,实在是史无前例。在这两张试卷中,我魂不附体,做错了全部四则运算。

六年级终究结束了。在这一年中,我收获了一双近视眼、到达肥胖标准的体重,和足以考上省重点的291分—我全部六年级只考出过三次100分,其中两次留给了小升初考场上的数学和英语。

这对小学时期而言是一个戏剧化的结尾,但对全部人生而言只是短暂的幸免。每一个阶段、每种境遇,都有不同的“客观标准”悬在头顶,一时达标不要着急,总有你不能达标的时候。

我有一名小学同学,成绩绝佳,每次考试都是100分,乃是我妈口中“他人家的孩子”的常客。到了初中,她和我一个班,第一次考试,她只考了九十多分。尔后虽然她仍然成绩优秀,但我知道,她已不能再到达“那个”标准了。

我还有位高中同学,和我关系很好。他一直稳居班级前十名。我曾一度空想:如果我能有他那样的成绩,肯定不再会被爸妈骂了。()直到大二寒假,我去武大找他玩,他给我看了他高中时期的日记。那日记本里通篇苦闷,讲述他如何在考到全班第六以后,被他爸妈痛骂为什么总也考不进前三——那一刻,我心都凉了。我意想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多么可笑:他妈骂他的方式和我妈如出一辙。他全班第六,我全班第十六,并没有区分。

“我不想考100分,我不想考前三,我不想达标,我不想让你们满意,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已很好了,我已对自己满意了。”—哦不,怎样能这样说?怎样能这样想?怎样能这样做?你还有自尊心吗?在很长时间里,我已自觉地为这类想法感到惭愧,羞于承认。第一次听衣湿乐队的那首《放了我》,我被一句歌词震惊了:“但是我不想有啥子出息。”

这难道不是严重的思想不端正吗?诉说青少年苦闷的文艺作品那末多,那些苦闷的少年总是说“我有我的寻求”,“他们不理解我的理想”……

总之,那个少年可以不认同他人强加给他的理想,但必须要有一个其他理想—“教练我想打篮球”也好,“我是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”也罢。这个“其他理想”可以离经叛道,但必须和他所谢绝的那个理想同等远大、同等有出息。惟其如此,他的反叛才能够显得理直气壮,有资历分庭抗礼。

但衣湿竟然说“我不想有出息”,既不接受他人的理想,也没有自己的理想。这样的自甘腐化,即使是文艺作品里的叛逆少年,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吧?

“我不想有出息”,这句歌词时不时缭绕在我耳边,总是让我既羞耻,又兴奋。当年妈妈问我“有无自尊心”,我无言以对。而如今,每当生活中出现类似的责问,我都在心中默默回答一句:“没有”。

“你有自尊心吗?”——没有。
“你有上进心吗?”——没有。
“你有责任心吗?”——没有。
“你有担当吗?”——没有。
“你是男人吗?”——不是。
“你到底想不想有出息?”——不想。

这些责问是羞辱,一旦你因此感到羞耻,你就输了。这些责问是骗局,一旦你对这些问题加以承认,对方就会要求你给出与之符合的表现。这就像《万万没想到》里的情节:“我叫你的名字你敢答应吗?”——答应了就会被吸进钵里去。但如果你答一声:“不敢。”责问者的如意算盘就落空了:“咦?你不按牌理出牌啊?”

王八蛋,老子为何要按你的牌理出牌。那个学前班的卢十四吃了你们的毒苹果,已沉睡多年,我要让他苏醒过来。他手举一份也不知道是70分还是80分的作业,兴高采烈,蹦蹦跳跳,没出息的模样从未改变过。

摘自《绵绵·我只是不想和大多数一样》